时光悠悠，转眼便到了严冬腊月。木梳坊的匠人们早已回家准备年事，黄婶也被女儿接了回去。
天气格外的冷。粗使丫头小环生了暖烘烘的火炉，手捧词卷的阿楠披着狐裘偎在火炉边阅读。莫经年偏爱花间词，阿楠为了心底那个见不得光的愿望，一有空闲也抱着柳永秦观等人的词卷诵读，偶有不解，莫经年便是最好的老师。有一日她读到“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不解，找莫经年请教，莫经年不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指指下一句“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阿楠刹时想起扬州城里陈太顺进入的怡心院，两片红云飞上脸颊，火烧火燎地臊热。
此刻阿楠读向手头这卷：“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她清晰地记得莫经年对自己的介绍：“此去经年，莫经年。”这是他的真名么？阿楠有些怀疑，不过他应该对亡妻怀有很深的感情吧，一年又一年的风景无人相陪，实是寂寞得很。
阿楠还记得何心墨对她所说的那几句话：“一只手指的力量是渺小的，却使力得当，可以令一个端坐的成年人无法站起。就像纸鸢，细竿纸糊，却凭借风的力量，能飞上云宵。出门在外，懂得珍惜朋友，便能借助朋友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是要借助朋友的力量，就必须要真心相待自己的朋友。”
阿楠心甘情愿为木梳坊劳心劳力，对黄婶恭敬有加，对莫经年体贴听话，偶尔尽显小女儿情态。她想留在莫家，哪怕做个小妾，或者是被莫经年疼爱的无名无份的女子。可是她这么努力，莫经年还是将她留在了常州过年，只派了个粗使丫头伺候她的饮食起居。她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正思虑间，厚厚的挡风布帘被掀开，莫经年进来了，含笑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阿楠连忙放下词卷，帮他脱下大氅，含笑道：“明早就启程了，东西都收拾好了？”
“刚弄好，有点饿了，到你这里讨碗面吃。小环去下两碗素面，你也陪我吃点。”
小环应了一声，去了厨房。
阿楠嘟着嘴道：“吃夜宵又要长胖了。”
莫经年看到她书桌上的词卷，笑道：“你这么用功，怎么可能胖，说不定可以去考女状元了。”
阿楠白了他一眼：“就知道取笑我。我要吃胖了没人娶你养我啊？”
莫经年笑道：“女工学习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年后我从苏州带个绣娘过来教教你？”
阿楠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原以为莫家丝绸坊里有的是手艺出色的绣娘，自己不会女工，应该不至于被莫经年嫌弃，不料还是父亲说得对，女孩子不会女工真是有可能嫁不掉的。
阿楠勉强挤了个笑容，说：“好。”
很快，小环便将面条端了过来，搬上饭桌，莫经年和南宫紫对面坐下来。
“时间真快啊，今天都二十三了，小年了。”莫经年不经意地说。
阿楠猛然想起腊月二十三是她的生日。以前过生日，父亲都会为她和哥哥大摆筵席，吃长寿面。今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还沦落他乡，下意识地就把这个生日淡忘了。
莫经年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不合你胃口？”
“没，没。”阿楠大口大口地吃面。
莫经年淡淡地笑，两人沉默地吃完了面。
小环张罗着给他们漱口净手收拾碗筷，莫经年吩咐道：“我房里有一个大木盒，有点重，你小心地取来。”
不一会儿，小环便取来了木盒。
“新年礼物，打开看看。”
阿楠打开盒子，居然是一盏通体鎏金铜灯，灯体塑了一位栩栩如生双手执灯跽坐的宫女，神态恬静优雅，发丝纤毫毕现。此灯设计十分巧妙，宫女一手执灯，另一手袖似在挡风，实为虹管，用以吸收油烟。
“此灯名为长信灯，是我特意仿汉室窦太后长信宫的宫灯定制的。添满灯油可以燃七七四十九天，过年用来祈福最好。”莫经年介绍道。
“太美了。”阿楠自幼也见过了不少珍奇异宝，但这盏灯还是深深震憾了她。
“把它点燃吧，有这盏不灭的灯陪着你，一个人的新年希望不会太寂寞。”
阿楠这才意识到原来莫经年是特地来陪她点燃长信灯的，心思又雀跃了起来，赶紧将灯置于书案，添上灯油点燃，整个屋子更亮堂了。
长信灯拉出她纤细修长的身影，莫经年起身披上大氅道别：“你身子弱，明早就不必相送了。估计是落水后身子受寒还没养好，在屋内还要穿狐裘，出门吹了风，生病了可就没人照顾了。我过了十五便会回来。”
阿楠福了一礼：“路上珍重。”
莫经年含笑点点头：“你也珍重，早点歇下吧。”
莫经年走后，阿楠看了看长信灯，又把桌上的词卷狠狠地推了一地，铺上宣纸，落笔飞快，不一会儿，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跃然纸上，一朵又一朵鲜艳的合欢花在他头顶绽放。阿楠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画，又用力撕个粉碎，扔进了火盆。火苗伸着长舌贪婪地舔着画纸，火光照亮了阿楠的脸，泪水冲掉了脂粉，像两条蚯蚓，丑陋，扭曲，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