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四月上旬,华阳长公主的省亲队伍已经抵京。是夜,帝后在仪元殿举行盛宴,款待这位久未归来的长公主——绮瑜。
在此之前,皇帝连日留宿云台宫,引起后宫一片哗然。如此盛宠恩遇,竟与当年贵妃杨氏如出一辙!而阿沅除了每日去中宫请安,其余时间也很少外出,更不会自己去太后那里触霉头。这日阖宫家宴,却是再也躲不过了。她随意挑了身素净的衣服穿上,便去了仪元殿。
大殿主位上设了两席宴桌,为了表示对华阳长公主的尊重,特别让她与太后同坐左席,另一侧帝后居于右席。他们温言笑语,彼此觥筹交错,仿佛华阳长公主的到来,让横在皇帝和太后中间那一堵权欲之墙暂时消失了,仅剩下那不知深浅的母子情分。
阿沅按位分坐在裴婕妤和莹贵人身边,默默地独自饮酒品菜,不想在今日以任何方式引起太后的注意。她并非惧怕太后,只是像太后这种浸淫深宫多年的女人,很难在其面前掩藏什么心思。有些事情,毕竟说穿了对谁都不好。
歌舞升平,酒席过半,却听不远处荣嫔道:“你们瞧瞧,这席上是不是少了一人?”
阿沅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对席,自上而下分别是盛装的毓贵妃、珣亲王、五长公主,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应该是华阳长公主从陇西带来的亲眷。
“还真是。”莹贵人接过话,“按说恪亲王是华阳长公主唯一的亲弟,怎么这样重要的场合,也不见他来?”
裴婕妤冷冷地扫她一眼:“有这样好的歌舞不赏,佳肴不用,关心一个亲王做甚么?”
荣嫔从喉间挤出一声冷哼:“也就你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寒族,才会去盯着什么歌舞看。哪里懂得这皇家筵席处处都是学问,事事皆要留心,没得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还不自知。”
阿沅本不想理会她们,听到此处却是按捺不住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姐姐稳居嫔位多年,确是妹妹们愚钝了。”
荣嫔虽然是从潜邸里就跟着皇帝的旧人,这么些年也从未晋过位分,一听阿沅话中大有讽刺之意,不禁反唇相讥道:“沅贵人从前不是恪亲王的侍婢吗?这会儿倒是一下攀上枝头变凤凰了,怎么,难道就不想知道旧主子的下落?”
阿沅敛去笑容,刚想回她话,却见一人白衣广袖,从大殿正门大步迈入。他径直走到帝后面前,行拜身大礼,然后面向太后那席,笑容如晨光初绽:“长姐,我来晚了。”
来人正是恪亲王,靖屿。
虽然这些年靖屿屡次赴潜山皇陵,阿沅却一直避而不见,竟不知他早已神志恢复如常。就像那夜他送她木雕时一样,温雅恬和,翩然如玉。
“四郎!”只见绮瑜喜不自禁地起身,不顾长长的纱罗披帛滑落在地上,“四郎长大了,现在是恪亲王了。你出宫那年,才十三岁,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她不过是三十出头的美貌妇人,由于常年处于西北苦寒之地,情绪激动时,眼下竟也有细纹蔓开。
靖屿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叶包,递与她道:“长姐,这是咱们小时候最爱吃的雪蒸糕,只可惜从前那位御膳房的师傅早就离休出宫,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他,因此便耽误了些时间。长姐快趁热尝尝,是不是和从前一个味道?“
绮瑜忙着拭泪,又侧身向皇帝深深拜下,感激之言出自肺腑:“四郎十三岁被废出宫,直到臣妾出嫁那年,也不曾闻其音讯。多谢皇上,居然替臣妾找回了四郎。”
靖祯淡淡含笑:“四哥也是朕的兄长,朕不过尽了应尽之责。”
绮瑜转身睨了靖屿一眼:“还不赶快谢恩?”
不料靖屿面色微沉,似乎并不想面对皇帝,迫于绮瑜急切的目光,才甚为不情愿地道:“臣,谢皇上再造之恩。”
靖祯装作没有看到他的犹豫,轻轻颔首道:“四哥多年未见长姐,快坐下与她好生叙旧,不必再与朕多礼。”
绮瑜望弟心切,并未看出这两人之间有何不妥,只拉着靖屿一直絮絮不停。靖祯一侧冷眼看着太后与他们姐弟二人温情犹在,面色越发有些不虞。
淳于皇后端了杯酒,笑着看他:“阖宫团聚,臣妾敬皇上一杯。”
靖祯仿佛充耳未闻,良久,只是抬手按下了她的酒杯。
淳于乐仪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失望,旋即恢复如常,柔声道:“皇上可是有些累了?臣妾让梅妃和沅贵人来伺候您用膳?”
靖祯轻哂:“侍膳都推给了她们,那皇后打算要做什么?”
淳于乐仪极为柔顺地道:“皇上不喜臣妾烦闷,臣妾自然可以让贤。”
靖祯脸色愈加沉郁:“也罢,皇后一向贤淑大度,倒是落得个轻松自在。”
皇后黯然离席,她极力去做好一个皇后的本分,却始终入不了那人的心,再多费唇舌也是枉然。阿沅和梅雪沉被内侍传唤到皇帝身边,一左一右侍奉在侧。一时春光旖旎,云歌曼舞,无不沉醉其中。
酒过三巡,忽见左席一团白影起身,朗声道:“臣敬皇上、皇后一杯!”他面色微醺,再定睛一看,原来皇帝身边并不是皇后,而是两位嫔妃,遂又故作犹疑道:“这位是梅妃娘娘,可这位是……”
靖祯坦然笑道:“这位是刚入宫的沅贵人,四哥应该不认识她。”
“看着有些面熟,不过生病那段时间的事情,臣也不记得了。”靖屿像是自言自语,忽又转而郑重道:“恭喜皇上又得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