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兆熊《水窗春呓》卷上《陈广敷踪迹》:道光戊申,江右陈广敷偕其兄懿叔来潭,客余家者数月。广敷工医,兼工相人之术。其推八字,不用财官印绶,合《说文》及诸子精义,融液成文,推测皆验。时霞仙犹布衣,即言其颧骨足以断制大事。谓筠仙为今之房、杜。曾文正时至京师,推其造为杜祁公、文潞国一流人物,不能歧韩、范也。广敷自言无匡时之位而有匡时之略,常欲佐一巨公,展其抱负。乃自兵事起,浪游黔蜀,不一至兵间,殊不可解。吾独怪其言天下将大乱,戡乱之人皆在三湘,时粤贼尚未起事,而能前知如此。郭嵩焘五年前中进士点翰林,还未散馆,母亲便病逝,几个月后,父亲又跟着母亲去了,于是他母忧、父忧一起丁。太平军围长沙时,他估计马上就会到湘阴来,遂举家迁移东山梓木洞。在幽深的山谷里,郭嵩焘诗酒逍遥,宛如世外神仙。这几天好友陈敷来访,他天天陪着陈敷谈天说地,访僧问道。陈敷字广敷,江西新城人,比郭嵩焘大十余岁,长得颀长清癯。陈敷为学颇杂,三教九流、天文地理,他都曾用功钻研过;更兼精通相面拆字、卜卦扶乩、奇门遁甲、阴阳风水,颇有点江湖术士的味道。
这天,郭嵩焘正与陈敷畅谈江湖趣事,家人送来左宗棠的信。
这真是一句老话所说的: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郭嵩焘看完信,十分感慨地说,并随手将信递给陈敷,我来梓木洞才多久,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似的。不知季高已当上巡抚的师爷,更不知涤生已奔丧回到荷叶塘。真正是神仙好做,世人难为。郭嵩焘说话间,陈敷已把信浏览了一遍,笑着说: 左师爷请你当说客哩!
我和涤生相交十多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这个使命我大概完成不了。《清史稿·曾国藩传》:咸丰三年,粤寇破江宁,据为伪都,分党北犯河南、直隶,天下骚动,而国藩已前奉旨为团练于长沙。初,国藩欲疏请终制,郭嵩焘曰:公素具澄清之抱,今不乘时自效,如君父何?且墨经从戎,古训也。遂不复辞,取明戚继光遗法,募农民朴实壮健者,朝夕训练之。将领率用诸生,统众数不逾五百,号湘勇。腾书遐迩,虽卑贱与钧礼。山野材智之士感其诚,莫不往见,人人皆以曾公可与言事。也未见得。陈敷头靠墙壁,悠悠和和地说,曾涤生侍郎,我虽未见过面,但听不少人说过,此人志大才高,识见闳通,是当今廷臣中的凤毛麟角。他素抱澄清寰宇之志,现遇绝好机会,岂会放过?我看他的推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筠仙此去,我包你马到成功。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嵩焘摇摇头说,曾涤生虽胸有大志,但处事却极为谨慎。一事当前,顾虑甚多。这样大的事情,要说动他,颇不容易。况且他在籍守制,亦是实情。别人墨绖在身,可以戴孝办事,官场中甚至还有隐丧不发的丑闻。但曾涤生素来拘于名节,他不会做那种惹人取笑的事。再说他一介书生,练勇带兵,非其所长,能否有大的成效,他也不能不有所顾虑。陈敷笑笑:你还记得他的那首古风么? 不知你说的是哪一首?
曾侍郎的诗文,海内看重,每一篇出,士人争相传诵,我亦甚为喜爱。你是他的好友,于他的诗作自然篇篇都熟。我背几句,你就知道了。陈敷摇头晃脑地吟唱,生世不能学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三年海国困长鲸,百万民膏喂封豕。诸公密勿既不藏,吾徒迂疏尤可耻。高嵋山下有弱士,早岁儒林慕正轨。读史万卷发浩叹,余事尚须效膑起。知道知道,这就是那首《戎行图》了。读其诗,观其人,我以为,谨慎拘名节是其外表,其实,他是一个渴望建非常之业,立非常之功,享非常之名的英雄豪杰式的人物,而不是那种规规然恂恂然的腐儒庸吏。郭嵩焘不禁颔首:仁兄看人,烛幽显微,真不愧为相人高手。关于相人,曾国藩说过这样一些话:斜正看鼻眼,真假看嘴唇。功名看器宇,事业看精神。主意看脚跟,若要看条理,全在言语中。另有端庄厚重是贵相,谦卑含容是贵相。事有归着是富相,心存济物是富相之说。
说罢,二人一齐笑起来。过一会,陈敷问:你刚才提起相人一事,我问你一句,曾侍郎是否也信此事?涤生最喜相人,常以善相人自居。这就好!陈敷得意地说,在梓木洞白吃了半个月的饭,无可为报,我陪你到湘乡走一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嵩焘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说:好极了!有仁兄相助,一定会成功。过几天,郭嵩焘、陈敷二人上路了。他们先到长沙见过左宗棠。左宗棠拿出一封翰林院侍讲学士周寿昌的信。郭嵩焘看完信后很高兴,说:荇农这封信来得及时,正好为我此行增加几分力量。便向左宗棠要了这封信,继续向湘乡走去。
这一天,二人来到湘乡县城,拣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夜里,郭嵩焘将曾国藩的模样细细地向陈敷描绘一番,然后又将曾氏一家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并仔细画了一张路线图。
第二天一早,陈敷告别暂留县城的郭嵩焘,独自一人向荷叶塘走去。当天晚上宿在歇马镇。次日午后,陈敷远远地望见一道粉白色围墙,便知曾府已经到了。他缓步向曾府走去,见禾坪左边一口五亩大塘的塘埂上站满了人。十多条粗壮汉子正在脱衣脱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