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瞎子,现在也能从商成的语气里听出他对自己出家又还俗的事情很忌讳。换作其他人,即便是出于礼貌,这个时候也无论如何都不会追问下去。可禾荼显然没有意识到一点。他瞪视着商成看了良久,轻笑一声悠然说道:“我朝崇佛,当年太宗皇帝就曾寄身释卢信诚心礼佛,高宗以下,历代圣君宗室在家修行者不知凡几,是以出家为僧向来就被官民视为大正磊落之事。却不知商公因为何故,须得如此藏头畏尾吞吐少言?”
他一脸的春风浅笑,说话声音也不大,煦风拂柳般娓娓道来,似乎是老友重逢温言叙旧,南阳初时也不大在意,只是笑吟吟地看商成如何应付,等听出禾荼话中暗藏的恶毒嘲讽再想喝阻,却哪里来得及。就是侍立在门边的皎儿也听出话里的意思不对劲,吓得心头哔哔乱跳,碍于身份又不能阻止,惊慌旁皇又无计可施,只能板着苍白的小脸蛋,使劲大睁着眼睛泥塑石胎般地望着对面壁边的书架……
商成却没什么表情。他仿佛根本就没听明白禾荼话里还有话,甚至就没有抬头,自顾自地取出银盒换药绵。这屋子里烧着几盆火,虽然都是用的最上等木炭,可炭气还是越来越重,薰得他眼睛很不好受。他实在是不想同禾荼多纠缠。难道这和尚真以为勾搭上个公主,就涨了自己的身份么?就非得用这种无聊的事情在情人面前抬高自己的身价?他都想狠狠地刺这家伙几句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好歹南阳也是陈璞的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陈璞留几分情面。
哼!要不是看在陈璞的情面上,他真想马上就拂袖而去!
他不说话,禾荼就以为是他胆怯了,冷笑一声继续说:“难道说商公还真有不可对人言之事?”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分了,连南阳都听不下去。她正要出声呵斥,就见商成手指点了点禾荼,摇头呵呵一笑说道:“狂僧……”
“商公说得不错,这和尚确实就是个狂僧!”门帘一挑,文士装束的陈璞应声走进来,立在门边先朝商成拱手,“临时有事,劳动子达久候,璞之过矣。”又对南阳说,“姐姐也来了?”斜睨了一眼站起来恭迎自己的禾荼,心里就象吃了个苍蝇一般要多腻味有多腻味,满心想着不搭理这个人,可二十年中养成的天家华贵仪态和庄重涵养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她就是再生气,无礼失仪的事情也做不出来,点个头胡乱拱了拱手算是还礼,用目光指使着皎儿把座椅换了个位置,就在南阳和商成之间坐下。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快因为禾荼的纠缠而失去耐心了。
他不是空谈家,更不是思想家,他实在不愿意坐在这里听一个佛教的狂热信仰者扯淡!特别是这个家伙还对他有成见!
禾荼却把他的沉默与不耐烦看成了自己的胜利。为了庆贺这场让对手哑口无言的辩论,志得意满中他甚至随口吟了一支从坊间听来的小词:
“烛泪,
烛泪,
无声惊悸鬼魅。
云板低沉招魂,
月沉夜尽惊人。
人惊,
人惊,
钟馗一至现形。”
这支小令一出口,在座的南阳和吩咐完下人预备酒宴转来的陈璞吓出一身冷汗,立在门首的廖雉和皎儿更是面如土色半点声都不敢吭。屋子里顿时变得死一般沉寂。天!这和尚真就不怕死,竟敢当面戏弄朝廷的卫镇提督?!
商成似笑非笑地捧着茶盏,直到禾荼把一支小令诵完才慢慢把茶盏放好。他两只手指捺着矮几上溅落的几滴水渍,头没抬缓缓说道:“你的确是个狂僧。你知道我是谁不?”
无论商成是暴跳如雷或者拳脚擗踊,禾荼都有所准备,可商成这样不冷不热地一句话,却大出他的意料。他想讥讽一句“不过是个贪恋红尘的半脚僧”,谁知道刚刚张开嘴,就被商成深沉的目光罩住,一股无形的压力刹那间就教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商成却没有即刻把话接下去。手指压着水渍,坚定而缓慢地把那滩茶水推出矮几。几颗晶莹剔透的水滴跌在地下的青砖上,就象几记重锤敲在陈璞几个人的心尖上,霎时间人人心头不由自主就涌起同一个念头:禾荼休矣!
“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吟唱这样的词句?知道不,凭你刚才念的这首词,我就是现在在这公主府邸的书房里把你一刀劈两片,也没人敢出来说我做得不对!剁了你,”商成把手指在袍子上抹了抹,嘴角流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就和杀只鸡没什么两样。”
他拍了拍手站起来,再没去看满头大汗瘫软在座椅里的禾荼,也没去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南阳,只朝着兀自出神发楞的陈璞拱了拱手:
“长沙公主有心,这茶确实不错。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另外还有点事,饭就不吃了。告辞!”
说完也不等陈璞还礼,掀了帘子迈开大步就走。等陈璞醒过神追出书房的门,长长的庑廊下哪里还看得见商成的影子……
她铁青着脸走回来,也没理会自己的姐姐,指着禾荼下令:“来人!把这个狂僧打出去!传我的令,这人再敢出现在平原地面一一”她瞪着禾荼,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一一就按乱军罪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