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秀提着灯笼,压抑了声惊呼,“蒙大人…”话音未落便抬脚往里走,长亭埋了埋头跟着也抬脚朝里去,哪知脚刚一抬,小羊皮靴正巧踢在小石头块儿上。
长亭一声低呼“哎哟!”
脚趾头火辣辣地疼,像是趾骨被撞得折了起来,长亭靠在满秀身上,心里头颇有些呜呼哀哉,哪知一腔温柔腼腆全成羞赧尴尬——陆家女连穿木屐都走得没声儿,她这穿了皮靴呢,还被撞得个生疼,冒冒失失的,生生丢了陆家娘子的脸。
黑影渐近,蒙拓走路无声无息,将走出小道来便见陆家小姑娘整个人好似被罩在奶白的光里,身量纤长,眉目清浅,半个身子靠在满秀身上,抿着嘴埋着头,看上去温温弱弱,说话也温温弱弱的…这个年岁的小姑娘都窜得快,一个不留神便突然变了个样儿,往前石家阿宣三个月未见,再见时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过半载,她就真的变了许多。
好像棱角都被磨平了,又好像所有的话和骄矜都藏在了身体的不知何处。
大晋风潮,仕人狂放不羁是好处,是挣名头的路。
女子究竟还是以内敛淑气更讨人喜欢些,准确来说,更讨郎君喜欢些,论换几个世道,兜兜转转的,终究还是脱不离照着男子的喜好走——只要在龙椅上坐着的还是男人,就脱不开这铁律。
旁人皆道陆大姑娘受了大创终于长大了,口气或怜悯或欣慰或幸灾乐祸。还有谁会对最初那个走路都带着风儿的陆大姑娘,含有无尽怀念?
蒙拓眼神向内敛了敛,大约这世上只有还躺在陆家的陆长英。和…他了吧?
“脚疼得厉害?”蒙拓语气淡淡的。
长亭点头。
“还能挨地走动吗?”
长亭动了动脚,再点点头。
蒙拓走近了些,恰好走出林间暗影,一道说着,一道探出身去接过满秀手上的灯笼,头一抬,语气秉承着公事公办的模样。“去扶着你家姑娘,我提灯笼送你们回内苑。”
光影一移,灯笼转到了蒙拓手中。
长亭尚且未曾答话。蒙拓却已在三步之外了。
满秀搀着长亭向内走,林荫葱葱,继而复有夜风吟月,满秀一抬头便见有一黑影不急不缓地打着亮走在前头开路。满秀咬了咬唇。沉吟两声终究忐忑道,“…真论起来,这话儿谁说都不应当奴说,宁三姑娘还小,大郎君也还没回来,胡姑娘是个心宽天大的人儿…”话到这处,又抬眸瞅了瞅,下定决心。“您这才回来,大爷也才刚去。屋子里头外头都是一团麻的样式,您…如今离石家人和蒙大人远一些更好…”
这当然是聪明人的作法。
长亭低低埋头,应了一声,“哦”。
满秀反倒不知该从何劝起了,急慌慌地抬眸看向不远处那团黑影,声音愈发压低,“俺们那旮旯是乡坝里间,长舌妇们东家长西家短,唾沫星子都将人淹没死。咱现今虽身在朱门大户里头,夫人奶奶们虽不像乡坝头…”
“她们却比乡里人更毒呢。”
长亭缓缓开口,眼神定在远处黑影中氤氲的那团暖光上,口气十足不在意“淹没死就淹没死吧,也不在乎了呀。你知道我爹临死前,我同他说了什么吗?”
满秀不明所以。
自家姑娘眼神朝蒙拓处看,可口里却在问着她话。
“我说,我又不是管事阿嬷,其实我并不乐意照料着阿宁,然后我就哼哼唧唧地走了。我爹临死前,连我一张笑脸都没看过,他承受着我的怨怼,我的怒气和我的不满意走完了人生。这是我做过的最后悔,最后悔的事。”
不远处的那盏灯笼颤了一颤。
长亭眼眶发酸,继而轻声言道,“这世道太艰难了。咱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能活多长,我们谁也不知道在第二天还能不能见到。”长亭微顿了一顿,“所以何尝不顺着自己心意来呢?毕竟如今能够全身心依赖的人,并没有几个了呀。”
灯笼再颤了一颤,乳白的光亮在积水反光的石板上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由东向西。
感谢黑夜。
长亭心里默了默,感谢黑夜,叫人看不见她这张酡红的脸。
蒙拓在离内院挺远的围墙边上停了脚,脸正好隐没在黑暗中,语气也叫人听不清情绪,“寺中住持处多备有药膏,让满秀过会子去借一管来。既还能走动,便是没伤着骨头,拿红花油抹一抹,明日便能好。”
长亭紧抿了抿嘴,轻轻点头。
蒙拓将灯笼递到满秀手上,转身便走。
“蒙…”
长亭低呼一声,语气间有点踌躇,后头是跟“大人”二字,还是“拓”这么一个字,一时不知,余光却扫见蒙拓背对她停了步子,索性囫囵吞下,张口致歉,“今日…对不住…是我一时没按捺下为在谢家表哥跟前争口气儿,反倒将你推出去由那陆长庆口舌…对不住…”
她本意是叫蒙拓露面,却惹得蒙拓遭陆长庆口无遮拦,心里头有些恼有些悔。
“无事。”
蒙拓转过身来,口舌拙笨不知如何回复,只好又重复一边,“无事。”
话一道毕,便抽身而离,黑衣隐没在黑影中,不多时便不见人影。
甫进厢门,白春便做了个嘘的手势,长亭探头往里间瞅,胡玉娘早回哄着阿宁睡觉,正绵绵长。
长亭坐下倒了杯凉茶来喝,心里头的起伏被冷水一激,反倒越发窘迫,满秀小觑神色。却陡闻长亭轻唤。
“满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