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甲申,申初三刻。
长安,万年县,靖安坊,李相府。
亲事立马看出来家主心里已有了主意,便会意一笑“都是阿郎思考得周全,算到了这一招!”
李宗闵十指交迭,对亲事的奉承没什么反应。他高居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就练就了毒辣狠绝的眼光和手段,来自同僚下属的夸赞他更是听得两耳生茧。他的人生准则总结起来只有三条敌者无常,友者有时,非友即敌。这三句话实则出自武周朝酷吏——来俊臣所作的《罗织经》,虽广为官场所唾弃,但正是凭此三点,李宗闵才得以击败李德裕,位极人臣,居相位近两载不倒。
“对了,”李宗闵坐直身子,忽而想起来道“听说前个时辰善和里遭了火灾?”
“正是,所幸被焚的是一处去岁便被虞部定下要拆除的废祆祠,”亲事拱手道“彼时坊内恰巧有一火不良人行至近前,行动及时,火势已被控制住了……”
“去岁?”李宗闵一下抓住了疑点,脑门的褶皱深嵌入前额,喃喃自语道“为何去岁定下要拆除的祆祠到现在还未动工,竟然还会失火?”
此事亲事也不清楚,李宗闵先将此事放下,接着问道“百姓伤亡、坊内受损如何?”
“呃……”亲事抬了抬手“百姓倒是无虞,不过倒是在火场发现了十几具焦尸,经鉴定,似乎是守捉郎……”
“守捉郎?”李宗闵眉间的细纹变深了“他们为何会在废祆祠?”
“奴也不太清楚,据说并非死于火灾,而是被钝器所杀……”亲事想了片刻,眼珠一转道“要不……奴稍候派人去问一问长安县令,让他细查一番?”
“先不要……”李宗闵摆了摆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废祆祠失火背后有些文章,而且怕是大文章。失火死人倒都在其次,毕竟百姓的伤亡对这位宰相而言无关痛痒。眼下最好先不宜动,息事宁人,免得节外生枝。倒是如何反手从此事中榨出些好处来,才是关键!
宰相眼前一亮,有了!
“善和里紧邻皇城,也是幸亏火势被控制住了,不然扩散至宫城,祸事可就大了……”李宗闵言语稍顿,讳莫如深道“发生这等事,又有无辜百姓殒命受难,京兆尹怕是难辞其咎吧?”
亲事思忖俄顷。
新任京兆尹是王璠,而王璠则是穆庆臣所拔擢。亲事心下即刻会意,其实话题一直未变,阿郎表面在提京兆尹王璠,实则仍是在剑指穆庆臣!
“阿郎的意思……”亲事向家主拱了拱手“是想借此火情,让吏部行个文书,敲打王璠一下?”
“话不能这么说,”李宗闵呵呵一笑,两颊的褶皱掩盖住些嘴角的狡黠“王璠此人吾素知之,不过是个逐利小人罢了,眼下尚书右丞之位空缺,又是肥差,将他调任一下便好。王璠资历老,又是这新秀穆氏所提拔,圣人绝不会有所顾虑……”
亲事眼中泛出敬佩之色,此计甚佳。穆庆臣虽官升宰辅,却仍身兼拜相前的尚书左丞之位。
让王璠调任尚书右丞,表面上一则让王璠同穆庆臣关系更为紧密,是人情之举,外人绝不会指摘;二则又可借此卖给王璠一个人情,且暗地里向王璠传递个信息当今执政的可还是阿郎与牛相,莫要因为穆庆臣的出现便认为朝堂要变天;同时还可将京兆尹这个重要职位再次空下来,穆庆臣只能吃个哑巴亏。
“那……要不要让杨虞卿即刻进言圣人?”
“不妥!”李宗闵摇摇头,调换了下坐姿,他沉吟片刻揣摩道“圣人既拔擢此无朋无党的穆氏为宰执,虽然表面不曾有所表示,但此必为患党争之举。因此……进言之人必不可为牛相与吾所亲厚者……”
“……你去安排一下,派个得力的下人去靖恭坊,捎话给李固言,此人是元和七年的状元,与吾等具为科举出身,是吾亲手拔擢为正五品给事中;他又与李德裕同宗,由他进言,圣人必无所虑!”
李宗闵这番话说完,亲事恍然顿悟,连忙向家主唱了声喏,“那小子这就派人去知会李固言……”亲事说完正要退下去办,却忽而被李宗闵叫住道“另外,稍候半刻备车,吾要亲往火场勘察一番……”
“喏!”
亲事走后,李宗闵让陪侍婢女都退下,他从交椅上缓缓起身,闲步走到这退室内东侧的一处隔间里。
这处隔间虽小,但除却侧壁外皆为高耸的书柜书架,其上摆满了近十载的各地度支盐铁进奏、呈报的拓本,详略不居官府公廨之下。李宗闵拜相后的一些进奏呈报,甚至记载得比正品还要详尽。
隔间的侧壁高悬了一张元和年大唐全图,长宽皆有丈许,几乎覆盖了半张墙。其上大唐四十八藩镇、二百一十五州府尽皆在列,诸水文关隘,亦有所注,可谓极尽其详。
说来讽刺,这图志乃是已故元和朝宰相、赵国公李吉甫所制,亦即现任西川节度使李德裕的父亲。李宗闵无数次想将此图卸下,无奈实在难寻替代品,只得凭此将就,平日里他也不往这退室,遂眼不见心不烦。
李宗闵负手在身,在全图上注目良晌,最终目光凝在了河东道境内的一座州府上,图志上标注为韩州。
“韩州……”
李宗闵口中不由自主地轻念了下,一双瑞凤眼细眯片刻,忽而走到隔间最西侧的一架书柜前,借着隔间内烛火光亮,在满柜的度支文簿间翻了一阵,翻出一本当今河东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