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琪并不像别人所想象的那样,甚至截然相反。
斯曼君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竟会是新四军的一名政委。那次在与日军交火中,新四军的游击队被打散了,吴天琪与战友们失去了联系,便在流子里村潜伏了下来。斯曼君更想不到的是,她的母亲宋美姬竟也是共产党的一名地下党员,在她的安排下,他在桃花岭小学当了一名教员,以此作为掩护,伺机再次出山。
吴天琪这次离开山村,原是接受了新的任务,来到了暨阳城里,潜入敌人的内部,与狼共舞,一切是为了完成新的使命。在刀锋上行走,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危险,有时候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心跳,要不就是身上血液流淌的声音,可不想当亡国奴的吴天琪,早已经将个人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了。
比起那些牺牲了的同志,活着已经是很幸运的了。然而活着就要参加活动,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这是吴天琪朴素的想法,也是他矢志不渝的信仰。
对于风姿绰约的斯曼君,吴天琪充满了内疚,铁的组织纪律要求他离开桃花岭小学时必须是秘密的,那些孩子暂时由宋美姬照看着。他一闭上眼睛,斯曼君就站到了自己的面前,他常常梦见她。他的眼前常常浮现出这样美好的镜头,她拿粉拳打他,他说打是亲骂是爱,你打一下我就亲一口,她说了声讨厌,小拳头便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他就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进怀里,两个身子便贴在一起,两张嘴也粘在一起……有时候他就会痴痴地想,自己要死在她的前面,因为他不要她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可是,他又不忍心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红尘世界,相爱的人能够相守在一起,那是多么的幸福!
吴天琪坐在临江轩茶楼里喝了一个下午的茶。
他喜欢坐在这里,看着浣江水绕过沙洲往东静静地流去,将他的情思也带去,江水流动,他的心也随之远去。那时候,他突然成了一个诗人。
江天一色,给他的感觉是寂寥,辽远。眼前这一杯安静的茶水,几乎成了一种摆设,他偶尔也会拿起来呷上一口,似乎也只是做做样子。
其实,他在怀念另一个人,怀念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女人。她叫凌寒梅,暨阳县地下党的总负责人。她是一个如茶的女子,可冰可凉可温可热,可以沸腾,云腾致雨,结露为霜。
那时候他们一起在这茶楼喝茶,聊天,交接情报。有一天,她突然哭了,绝望地哭了,但她又不敢大声地哭出来,就那么压抑地小声地悲泣。她告诉吴天琪,她的男人、吴天琪的老战友、游击队长陈啸天走了,被汪伪政府的汉奸出卖杀害了,头颅挂在城墙上,没有人敢去取,因为敌人是为了引他们上钩。
后来他们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将头颅取了下来,入土为安了。
失去了男人,失去了宽厚、温暖的肩膀,凌寒梅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疗伤。她是需要有一个独立的空间,来隐藏自己破碎的心,收拾凌乱的思绪。屋子的门总是关着的,门上挂着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后来,门变成了虚掩着,牌子也换成了“有事请敲门”。那时候,吴天琪的头颈伸得老长,他总是在门口徘徊,却选择在外面朝屋子里凝视,目光是如此温柔,宁静,充满了悲悯。她也知道他在外边,若即若离的距离,若隐若现的背影,若有若无的凝望,让她在痛楚中又有了一丝温暖的慰藉。
吴天琪走在长弄堂里,他的忧伤是晚风中墙脚跟那棵青草的忧伤,是尘埃中那朵小黄花的忧伤。命运已经作出了新的布局,对他的一切,斯曼君始终蒙在鼓里。心爱的姑娘已天各一方,听说她还嫁给了一个军人,想到这一切,,痛但是说不出来。他现在就要去丽都夜总会,富家小姐何丽娜就要参加今晚的舞会皇后评选,他要逢场作他的心像锥子一般地钻着戏去为她捧场。
夜晚是被撕裂的,时间的缝隙中,有一缕看不见的风在奔跑。吴天琪时常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感觉,脚下的路只是钢丝与刀锋。最让他惶恐的是自己必须去面对何丽娜,这对斯曼君来说常常是一种伤害,尽管她已嫁给了一个断腿的军人,成了别人的新娘。
舞厅里金碧辉煌,上帝安排了这么一个醉生梦死的欢场,原是为了让人们有一个释放寂寞的空间。浓装艳抹的何丽娜光彩照人,她在唱着《夜来香》。
吴天琪的眼前却掠过了另外的脸孔,凌寒梅、斯曼君……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吴天琪从回忆中醒悟过来,他这才想起了自己眼下的身份与使命,就将事先准备好的鲜花送给何丽娜。日军司令官河野次孝大佐亲自宣布,何丽娜为今晚的舞会皇后。掌声再次如潮般喧响,何丽娜作为中日亲善的形象大使,出尽了风头。
舞会结束后,吴天琪送何丽娜回去。她周身每一个细胞依然处于极度亢奋之中,无暇他顾,吴天琪找了个借口才得以脱身。刚出了何家馆,他就看到院子门口停着车子,原是河野次孝派人来接大红大紫的舞会明星何丽娜去他的官邸吃夜宵的。他急忙闪身在一旁,静观其变。他们进去后不久,她就随他们一起出来了,她上了车,黑乌龟放了个屁,喷出一篷青烟,就爬进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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