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創律詩也,五言猶承齊、梁格詩而整飭其音調,七言則沈、宋新裁。其體最時,其格最下,然卻最難,尺幅窄而束縛緊也。能不受其畫地濕薪者,惟有老杜,法度整嚴而又寬舒,音容鬱麗而又大雅,律之全體大用,金科玉律也。但初學不能驟得,且求唐人之次者以為導引。如白香山之疏以達,劉夢得之圜以閎,李義山之刻至,溫飛卿之輕俊,此亦杜之四科也。宜田冊子中未舉香山,而言二劉,一長卿也。然長卿起結多有不逮。
大曆十子一派,言律者推為極則。然名上駟而實下乘,狀貌端嚴似且勝杜,究之枯木朽株,裝塑佛、老耳。望之儼然,即之無氣,安得如杜之千秋下猶凜凜有生氣耶!
五排六韻八韻,試帖功令耳。廣而數十韻百韻,老杜作而元、白述。然老杜以五古之法行之,有峰巒,有波磔,如長江萬里,鼓行中流,未幾而九子出矣,又未幾而五老來矣。元、白但平流徐進,案之不過拓開八句之起結項腹以為功,寸有所長,尺有所短耳。其長處鋪陳足,而氣亦足以副之,初學為宜。李義山五排在集中為第一,是乃學杜,雖峰巒波磔亦少,而非百韻長篇,其亦可也。
七排似起自老杜,此體尤難,過勁蕩又不是律,過軟款又不是排,與五排不同,句長氣難貫也。
王新城教人少作長篇,恐其傷氣,是也。然杜、韓二家獨好長篇,學者誠熟誦上口,如懸河泄水,久之理足乎中而氣昌於外,亦莫能自禁。余與望溪兄五古所謂〔大兒李杜韓,小兒王孟柳〕,言氣勢也。
韓昌黎受劉貢父〔以文為詩〕之謗,所見亦是。但長篇大作,不知不覺,自入文體。漢之《盧江小吏》已傳體矣,杜之《北征》序體,《八哀》狀體,白之《遊悟真寺》記體,張籍《祭退之》竟祭文體,而韓之《南山》又賦體,《與崔立之》又書體。他家尚多,不及遍舉,安得同短篇結構乎?
長篇以杜為最,案之只是讀得《風》之《東山》、《七月》、〔氓之蚩蚩〕、〔習習谷風〕以及《雅》之〔厥初生民〕、〔皇矣上帝〕諸篇爛熟,得其遠近兼收,鉅細畢集。韓只得其細碎以求逸致,如《史》之射虎、牧羝而止。
韓詩不可專學。東坡云:〔退之仙人也,遊戲於斯文。〕遊戲三昧,何可易言?香山寄韓詩云:〔戶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畢竟是高才而後能戲,亦始可戲。要之還要博學,博學不是獺祭,獺祭終有痕跡。手不釋卷,日就月將,不待招呼而百靈奔赴矣。余家不蓄類書,不蓄《韻府》,剛制於己,使無可以望救,亦是一法。
《陸渾山火》詩不過秋燒耳,遂曼衍詭譎,說得上九霄而下九幽。玩結句自為一炙手可熱之權門發,然終未考得其人。以詩而言,亦遊戲已甚矣,但藝苑中亦不可少此一種瑰寶。先宮詹為門生子侄之為翰林者,選《玉堂詩膾》一書,又取《董生行》一首,而此詩亦不遺,卻不加點,似默喻以審乎才學,以為取捨。徐文長有云:〔高、岑、王、孟固布帛菽粟,韓愈、孟郊、盧仝、李賀卻是龍肝鳳髓,能舍之耶?〕此言當王、李盛行之時,真如清夜聞晨鐘矣。余嘗因此言,而效梁人鍾嶸《詩品》,為四家品藻:韓如出土鼎彝,土花剝蝕,青綠斑斕;孟如海外奇南,枯槁根株,幽香緣結;盧如脫砂靈璧,不假追琢,秀潤天成;李如起網珊瑚,臨風欲老,映日澄鮮。此無關於專論大端之詩話,聊及之以資談柄。
七律八句,五六最難,此腹耳。腹怕枵,一枵則《孟》之陳仲子,《莊》之子桑戶,有匍匐耳,尚何助於四體之手舞足蹈哉!何以充之?要跳出局外,以求理足,又斂入局中,以使氣昌,是在熟誦工夫。
第七句又難,此尾耳。尾要掉,不掉則如棄甲曳兵而走,安能使落句善刀而藏,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哉!何以掉之?要思鷹鸇轉尾,翔而後集。八句是集,七句要翔。
宮詹公嘗問人:〔汝輩作詩,今從何句作起?〕此佛門棒喝。蓋料皆先有項聯,而後裝頭,此則非頭矣。內而血脈,外而肢骸,全繫乎首以領之,可不貫冒,可不自然耶?故必先得起句,卻又非下筆即得之滑句。
押韻未有不取易者,如東韻之〔中〕,支韻之〔詩〕,灰韻之〔來〕,庚韻之〔情〕,皆似易而實難,往往如柳絮漂池,風又引去,須當如舂人下杵,腳腳著實。宜田嘗舉杜〔江從灌口來〕,晚唐人〔巴蜀雪消春水來〕,以一〔來〕字見萬里險急排蕩之勢。太白〔落日故人情〕,老杜〔因見古人情〕,以實字寫虛神,有點晴欲飛之妙。又如義山〔卻話巴山夜雨時〕,東坡〔春在先生杖履中〕,〔時〕字、〔中〕字皆有力。引證甚當,足解人頤。
古人用韻之不可解者,唐李賀,元薩都刺,近體皆古韻,今昔無議之者,特記之邂逅解人。
比興率依《國風》之花木草蟲,《楚辭》之美人香草止耳。愚意兼之以《周易》彖爻,《太玄》離測,尤足以廣人思路。
余嘗覺文格前一代高一代,文心後一代進一代。香山云:〔詩到元和體變新。〕豈元和前腐臭耶?但日益求新耳。老杜自喜有云:〔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