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月的印象里,七姨太一向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她在张家姨太太堆里最受宠爱,招来其他姨太太妒忌,出言不逊也是有的,她总是笑吟吟的,一言不发也自有一副异于常人的气度,骂人也是绵里藏针的,让别人顿觉自己之前的行径无异于泼妇骂街。认识她这么久,见她这么生气这还是第一回,为此心里也颇有几分好奇,想知道把七姨太气成这样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七姨太一进房间便大光其火,把新买的衣服往床上随便一扔,高跟鞋也踢飞了一只,骨碌碌地滚到过来服侍的小丫鬟前面,把对方吓得面如土色。如月见这架势,顿觉自己不好多待,正准备起身告辞,她坐在床帐子里却像是突然有了倾诉欲,哼了一声,道:“四姨太,我倒也不怕丢他们张家的脸,你说说这算是怎么回事!才来了不几天就迷得老爷五迷三道的,看她那小尖脸儿,难道是狐狸精转世不成!”
如月心说刚才那女子的脸好像倒也不尖,不过七姨太这一数落,她顿时明白了那青狐斗篷到底是谁,就道:“那就是十二姨太?”
“哼,十二姨太!”七姨太一只手卸着自己的流苏坠子,扬着下巴啐了一声,“什么十二姨太!你看她哪有个姨太太的样子!把头发剪成那样——还当自己是女学生哪!怎么不干脆剃了光头当姑子去!”
如月听着好笑,在七姨太这莫名的义愤填膺面前又不好笑出来,小心翼翼地道:“我听说这十二姨太脾气好像挺怪的。”
“岂止是怪!简直就是个狐媚子转世!过了门儿就整天在房里装病,连个茶都没给我们这些姐姐们敬过,可是得了老爷可怜啦,一回来就往她的房里跑!”七姨太卸完了耳环,隔空往外一抛,哗啦一声就落在桌上,咬牙切齿地道,“也不知道她是使了什么妖术,骗得老爷一天到晚围着她转,我就不明白了,那纸糊得样儿有什么好的?跟手炉儿似的揣起来也不怕一不小心着火给撩没了!”
如月忍住笑,看着七姨太把发网都扯了下来,坐在床沿上一叠声地抱怨着。原来那十二姨太闺名谢墨兰,原籍徽州,算起来大概比如月大不了几岁。她性情十分乖戾,过门儿之后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张老板将她视若至宝,她却始终对他爱答不理,甚至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笑过一次。七姨太说男人都是贱骨头,放着家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不碰,偏偏愿意往那个冷若冰霜的身上贴,谢墨兰越是不笑他越是对她如痴如醉,好像她笑起来能有多好看似的,说不定是她一口豁牙一笑能吓死个人。
如月之前对谢墨兰并不了解,白瞎之前也只跟她说过张家十二姨太性情孤僻,如今听的都是七姨太的一面之词,也不好评判什么,只能皱着眉做同仇敌忾状。七姨太越说越激动,最后连身子都颤了起来,眼圈也渐渐地红了,突然一扭肩膀,趴在床沿上哭了起来:“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一辈子斗这个斗那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没斗过,到头来居然要输给这个小狐狸精!男人怎么都是这副德行啊——见了新的就忘了旧的!”
如月从没见过七姨太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当即吓得目瞪口呆。她之前觉得七姨太能把张老板玩弄于鼓掌之中,是个怎么都不会吃亏的角色,如今才知道她平日的趾高气昂不过都是一层气球的皮,用针轻轻一戳就破了。七姨太绞尽脑汁地笼络张老板的心,然而那心今天在她身上,明天可就不知道要飞去哪里,然而那却是七姨太的全部,她的整个儿都拴在那颗心上,让如月联想起江东那边的雨花石,色泽固然是美丽的,放进锦缎盒子里就是至宝,可要是丢出来扔在路边,沾了水沾了泥之后,也就不过是块石头而已。
七姨太还在身边呜呜咽咽地哭着,如月试探着去扶她,伸手过去却沾了一手的泪。七姨太的口红沾在了她的手上,是泪水里泡开的刺眼的红,倒像是染在她手上的一块血。